床上的女人“蹭”地坐了起来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冷汗从鬓角慢慢流下,濡湿一片。
她盯着盖着的被子,是大红软缎团花连枝纹的,被面下夹了纱,是她最喜欢的那床。
她猛地掀开,被窝里的脚隐隐绰绰地看不清楚。
“平儿!”
一阵窸窸窣窣的,平儿一手举着小蜡,一手扣着外衣从暖阁进来了。“奶奶,怎么了?”
“快照照我的脚……”王熙凤“忽”地掀开被子,“快……”
平儿移近了那支蜡烛。
脚是白皙的,光洁的,圆润的脚趾夹微微泛着光。
“奶奶,是不是梦魇住了?脚没事呢。”
“是……是做了个梦……”王熙凤怔怔地,由着平儿把蜡烛放在床旁小几上,转身给自己盖好被子,还掖了掖被角。
“瞧奶奶这一头汗,捂一捂,不要着了风才好。我给奶奶倒口茶?”
王熙凤没出声,慢慢地向后仰,靠在了枕头上。
平儿拿起枕边的帕子给她揩了汗,再向盆内洗了手。
平儿转身倒了一盅温水,又拿了大漱盂放到床边地下,轻轻扶起王熙凤,让她漱了一口。然后起身向茶格上取了茶碗,先用温水过了,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,递与王熙凤吃了。
“奶奶再睡会子吧,还不到寅正呢。”
王熙凤翻身朝里,心里却惊疑不定:真的是个梦吗?梦里我怎么死了?若是梦,怎么会过完了一辈子?
她闭上眼睛,记忆如雪片般纷纷飞落——“梦”里,她过完了一辈子。正月十五、八月十五,没完没了的迎来送往、做客应酬,连那打抽丰的来,都要陪着接待着;发月例、请安、送礼。
一会儿宝玉挨了打,一会儿琏二爷挨了打……该打,这黑心的种子还偷着娶了个尤二姐!结果如何?还不是短命的死了!死了都进不了祖坟!
只可恨不该用那张华,没的把刀柄给了外人,最后二爷也恨,尤大嫂子也恨。
可自己做错了吗?
只有一个姐儿,好容易怀了个哥儿,七八个月上没了……身体也不好了,连管家理事都不能。
后来好是好了,身子却真正的垮了下去。就算为这个家操碎了心,想尽了法子,可到最后,沾到一个“利”字上,无论是姑姑还是丈夫,没有一个人护着自己。
何况这个丈夫,花天酒地眠花宿柳,暗里不知有过多少女人,只会伸个手找自己要钱!
这种丈夫要他有什么用?
只有个老祖宗疼着自己,可长幼尊卑的,她还不是插手不了这些自己头上的大山?也只能眼看着自己婆婆给自己恶声恶气地下脸子。
后来老祖宗也去了……好在去之前看着宝玉娶了亲。只不过这门亲,彻底夺走了自己的地位。如果当初娶的是另一个……
她睁开凤目,盯住大红绡纱的帐顶。
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,太清晰了,就仿佛过完了一辈子。
甄家被抄,送了那些东西过来。结果贾家也被抄了,焉知不是那些东西做了乱?
贾妃去了,宫里的事,谁说的准?
最后一次进宫去见大姐姐,不过是病了,宫里那些个好太医,都医不好了不成?
不管怎样,她去了,贾家也完了。
死的死了,发卖的发卖,下狱的下狱。
连唯一的女儿,也被她那混账王八羔子的舅舅给卖了!
堂堂一个侯门的嫡亲重孙女啊!不知被卖到了哪里?
王熙凤心头一阵绞痛,不由得坐起,咬着牙手狠狠地攥皱了被沿儿,眼中的泪水已是滚滚而下。
生死攸关,利益相连,骨肉亲情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!
连自己都死在了狱中,一缕孤魂看着狱卒扒走了自己值钱的外衣鞋子,用一张草席裹着,把自己扔在了乱葬岗。
那样一个冰冷的雪天,那乌鸦分明就是盯着个死人!
这若是梦,也太过窝囊!
若不是梦,难道,是上天垂怜,让我又活过一次?
罢了,罢了,且看今日如何。
今日……还在正月里,应是大姐见喜的日子,且看应验不应验。
若是应了……
“平儿!”
脚步声、掀门帘声轻轻传来。“奶奶,还是睡不着吗?”掀开帐子,平儿又举着蜡烛进来,神色担忧。
王熙凤看着平儿微微蓬乱的鸦黑发髻,洁白光润的额头,柳眉杏目。
最美的年纪,最忠心的奴才。一辈子忠心耿耿,不该受那么多的委屈。
“二奶奶?”
王熙凤回过神:“没事,没事,你去睡吧……今日不点卯,我头疼。吴大娘他们来了且问问有没有要紧的,没有要紧的你看着办了就是。”
平儿放下蜡烛,“奶奶,要不要剪两贴‘阿弗那‘贴上?”
“不必,我躺躺就好,去吧。”
“是……”
帐子重新被放好,帐外朦胧的光渐渐地淡了。
王熙凤想,若是应验了,平儿也不该这样过。
天光大亮,丰儿过来伺候洗漱。
“奶奶,今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,我说给他们散了。”平儿掀了帘子进来。
王熙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没答话。
平儿觑觑王熙凤的脸色,轻声说:“厨房新得了几笼子野鸡崽子,我吩咐他们收拾了。”
“好,记得让他们炸一些,老祖宗喜欢咸浸浸的。”王熙凤回过神来,点点头。
“大太太那边也别忘了,要送炖的烂烂的。”王熙凤转过身站起来,“丰儿我去给太太、老祖宗请安,平儿在家看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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